華美裘裹金玉質-大觀園精神與物質兼美的理想境界


                                            顏淑珍


曹雪芹就像東方的彼得潘,是個不想長大的孩子,創作紅樓夢是想讓那個躭美的世界永遠停格。雖然書首就闡明這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所以他將「真事隱去」,並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但甄士隠在太虛幻境所見對聯寫著「假做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透露「假的就是真的」的訊息,那個真實的情境,無疑就是曹雪芹十三歲之前,曹家尚未被抄家前錦堆玉繡、飫甘饜肥的生活寫照。


曹雪芹父、祖輩任江寧織造,上貢綢緞、衣飾、果品給宮廷,過眼的多為御用之物,這些經驗具體而微的化為他筆下令人目不暇給的實境工筆。再者他家四次接駕,為了恭迎皇上,殿宇修繕,園囿整治,無不極盡能事,大處看巍峨恢弘,細處觀雕甍繡欄,一應陳設擺置更是鋪陳講究(見17回)。這樣令人目眩神迷的生活,在他家道中落後,必定常常從回憶中跳出,如此富麗繁華的物質顯影,與常民生活對照,反差太鮮明了。所以他以自己的文筆重建印象中的綺麗世界,創造出漪歟盛哉的紅樓夢。


曹雪芹本身是能詩善畫的,其文友敦敏《題芹圃畫石》詩,寫道「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稱讚他的畫風與胸襟,可為證。紅樓夢中借惜春之善畫,也有繪製大觀園的想法,但42回「老太太又說,單畫園子,成了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圖兒纔好。」,這可難住惜春了,她既「不會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所以這事雖緊鑼密鼓開張,最後仍不了了之,因為意態由來畫不成,說不盡的人物風流,還是得雪芹來細訴。


他描述得愈詳細,記憶中的世界就愈立體,歷來的文學作品從沒有像他這樣將物質享受和文雅生活並列雙寫,而且鉅細靡遺的交代細節,於是一個顯宦富貴之家,從早到晚由春到冬,飲食、服飾、家居行樂、節慶酬酢,一幕幕在我們眼前搬演,讀者的感官、心靈想像同時開展。


中國的文人除了憂國憂民的政治情懷就是修心養性的精神陶冶,因此追求文化帶來的精神潤澤卻鄙視財富帶來的物質享受,避談感官樂趣,認為有形的事物容易消亡耗損,是較低層次的追求,無法和精神文明相提並論。這種似是而非的想法一代代傳承,完全缺乏現實感,其實物質沒那麼容易消失,如今全世界各國盡力開發的旅遊財,多半是靠古文物召徠的。屬於精神的傳承,也不如想像久遠,只要破壞文化載體,文明就會中斷。精神與物質相生相長,互為表裡的關係,是很容易觀察到的。


曹雪芹將大觀園架構在一個膏腴豐厚的物質基礎上,融合閨閣秀麗琴棋詩畫的文人傳統,揮灑一幅幅唯美情境的寫實功力,無法讓人不聯想到來自世家大族的深厚底蘊。以23回來說:寶玉在桃花樹下讀會真記,看到「落紅成陣」句時,一陣風過,吹下一大斗桃花,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寶玉憐花兜滿懷,逕送到池邊,抖入池內,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流出沁芳閘去。過後,黛玉荷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則是將花埋在花塚。這個畫面美得輕盈飄逸,讀者焦點也很容易被帶到黛玉手中纖巧的物件上,如果泥地工事都這般講究,其餘也就不難想像。再接到27回「埋香塚飛燕泣殘紅」,可知黛玉葬花不是偶一為之,是真憐花之惜花人,也才會在感懷身世,不知自己將來花落何方時,痛吟《葬花詞》。葬花詞引人落淚,即因前面的鋪排,令人對黛玉有無限憐惜。


再看37回,探春患病,寶玉親視撫並贈以鮮荔及真卿墨跡。探春讓翠墨花箋傳意,致謝之外起意文聚雅集,寶玉一見,立刻神來興往。探春此帖,文短而麗,處處用典,語意瀟灑有男風。妙的是,接續寫到,值日婆子拿來賈芸為送白海棠花所寫的帖子,兩帖對照一文一白、一雅一俗,讓人見識到探春的文才。白海棠是賈芸變盡方法弄來要孝敬寶玉的,寶玉只說「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賈芸連個面都見不上。李纨提議詠白海棠時,迎春說:「花還未賞,先倒做詩?」寶釵說:「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纔做?」,「不過」兩字說出白海棠雖珍貴,和「鮮荔及真卿墨跡」有物質上認知的差距,也突顯賈家的富裕。


海棠詩社成立後,曹雪芹極騁筆力將大觀園中物質與精神生活的結合推向美學最高峰。38回湘雲聞說結社,趕來擺東道,請眾人食蟹詠菊。這一席,光是螃蟹,經劉姥姥一算「夠莊家人過上一年」。席間,鳳姊命丫頭取「菊花葉兒桂花蕊薰的綠豆面子,預備著洗手。」其講究無需再多言。園林中,黛玉倚欄坐繡墪上垂釣;寶釵賞玩桂花之餘,散蕊心於水面,引來游魚;湘雲一邊招呼飲食,一邊留神想句;探春、李紈、惜春立在垂柳蔭中看鷗鷺;迎春於花陰下拿針穿茉莉花;寶玉則是來回黛玉、寶釵間說笑,推敲的身影各有其貌。林瀟湘以詠菊、問菊、菊夢奪魁,其他人也都各有佳句,唯寶玉自言「這場我又落第了」。


中國的文學長河裡,女性的聲音是非常疲弱的,但紅樓夢倏忽補白了長久以來女性被忽略的精神層面。他們才思敏捷,佳構爭出的樣貌,除了上述,另外50回、62回、70回都有精采描述。而寶玉每每殿後,且總有理由「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但17回「大觀園試才提對額」他立意翻新,每有創見,得到那班清客的讚賞,也令賈政心生歡喜,可見他非不能也,只能說眾女子的才情又在他之上。


觀園的景是離不開人的,在其中往來移動構成賈寶玉生命無限風情的是金陵十二釵正、副册女子。再看開卷作者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曹雪芹是遺腹子,母親及祖母對她嬌寵備至,他在女性細膩的呵護下成長,所以他將這些人、這些事封存凝止在他的Neverland-大觀園(註),不管現實如何變化,他都永遠的擁有了它。


他以未成年男孩身分,得以自由出入姐妹群中,圈在大觀園的女子也猶如受到保護,不為俗情染污,自成一個理想女兒國。寶玉天生喜聚不喜散,19回他說「只求你們同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烟,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他希望大家長長久久在一起永不分離,猶如小男孩童稚的願望,但盛宴終有散席時,願望可以持續多久呢?也就是到男婚女配時。一旦姐妹出離大觀園,就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世界了,所以曹雪芹筆意到八十回可停矣!


 


 


註:NeverlandBarrie的童話小飛俠裡的虛構之島,待在島上的小朋友會停止長大,因此


       Neverland引申為童年、不死、逃離主義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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