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趣》 ◎講師:顏淑珍 前理事長
夢,和書,各自成一個世界,
而我們知道,書更實在,
兩者皆純粹而美好;
它們都延伸出卷鬚,強若血肉,我們的快樂從其中成長 。
-- 十九世紀浪漫詩人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前言:
讀書趣的「趣」,理解上應不只是樂趣,還可以是:志趣、意趣、旨趣、興趣、情趣、雅趣、妙趣、逸趣、異趣。愛讀書的人,在閱讀中體會到躍然紙上的諸般趣味,這趣味會隨生命熟成度起變化,所以好書須重讀且禁得起重讀。張潮《幽夢影》中有謂「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由於「趣」的範圍太廣,我打算從個人生命進程來談閱讀所得之趣,首先我想問大家,悲劇能不能有趣?
讓我們先來看看三個愛書人的故事:十七世紀墨西哥詩人克魯斯‧胡安娜‧依奈斯修女、西元四、五世紀亞歷山卓的數學家海芭夏、以及說出「書到今生讀已遲,惠及來世當此時。」的宋朝詩人黃庭堅。
探索的樂趣─始於童年
「所謂童年人的最大幸福便在於一切都還沒實現尚未發生,一種生命最根源之處的無以倫比自由,用無知撐持起來-人類的『幼態持續』這麼長,原本是種危機,最後居然也可以是禮物。…多出了一長段漫漫無聊的奇特時光,而無聊,正如本雅明說的,是孵育想像的夢幻鳥兒的溫床,但那隻夢幻鳥是很膽小的,現實的枝葉顫動很容易就驚走它。」-唐諾《閱讀的故事》。好奇的兒童加上無盡的光陰(相較於現代被完全排入schedule的兒童,是幸或不幸呢?),驅使兒童不斷張望,但世間好玩的事太多,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愛上書,除非有人帶領或某些因緣牽引,使兒童有機會親近書,書中的故事讓兒童經驗歷奇妙的探險,於是它們互相吸引再不分離。回想一下,你童年時看過哪些書?那些書又如何影響你?
「尤其是我們讀的第一本書更是鬼使神差,因為它通常發生在年幼的時日,是我們對自身和對外在世界兩皆茫茫的時日;同時它是閱讀之始,在一切判準和線索之先,它可能誘發下一本書,但沒有它之前的任一本書誘發它,因此它只能是自在的、任意的,又彷彿命中注定。」真的是命中注定耶!我家裡並無閒錢買所謂的童書,可是鄰居家竟有一本本看不完的故事書-《小婦人》《仙履奇緣》《紅花俠》《基督山恩仇記》《頑童流浪記》《孤雛淚》《苦兒流浪記》…,這個大發現使我竟日窩在她家閣樓,那空間低矮,僅容趴著或坐下的隔間,總讓人坐忘天光。有一回,偶然間從書中抬起頭,驚覺只剩我一人,趕緊看完故事下樓,心中忐忑不安,唯恐像剛才故事中的李伯,大夢初醒卻已是人事全非。故事這麼吸引人,當然會想要分享,所以她家的書總在我家流轉,間接促成日後我家手足大多從事教職。
童年書中《小婦人》最令我著迷,因為我家也是四個姐妹,小妹的鼻子也是塌塌的,我還真照書中說的拿衣夾夾她的鼻子,害得她哇哇大叫。究其實也只有這些相似,其它人物性格、背景、故事發展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可是我衷心希望我家就像那樣溫馨、美好;媽媽柔聲細氣而不是拉著嗓門大呼小叫,姊妹互助和樂團結而不要老是吵架,最重要的我希望我是喬--全書的靈魂人物「喬」,真誠無私,腦中總有好點子,下手總有好文章。我真慶幸童年時有這樣的人物為伴,那是一種單純恬靜的生活圖像,難怪被目為一百多年來最重要的家庭溫馨經典名著。更難得的是書中對愛情、婚姻、金錢、工作等議題的探討、發論,卻又遠遠超越時代,在堅守家庭核心價值的同時,前瞻性的放入女性主義思想。這麼說的另一個佐證是,書中以女性為軸心,男性只是陪襯性角色,預告了女性自主、單親家庭時代的來臨,這些當然都是在重讀時才有的發現。
小說家葛林曾說「一個人日後會成為怎麼樣一種人,端看他父親書架上放著哪幾本書來決定。」閱讀上,來自父親的影響,起初不是書,而是一落一落分門別類的剪報。父親本身就很愛閱讀,任報社鑄字工人期間,曾大量剪貼過期的報紙。我一再翻閱的當然是兒童版,至今還記得「黃雀報恩」和「田螺姑娘」等故事。父親的剪報,至今仍部分留存,我拿來和今日的報紙一對照,竟發現以前的字體小得多,可能現在人的視力較差吧!父親旁觀我們閱讀狀況,並未多加干涉,使我們在升學競爭時期,仍能自由閱讀,這應是我們成年後仍樂在閱讀的重要原因。
疑惑生志趣-青春迷惘
福樓拜十二歲時的日記自述:「我常常想要轟掉路人的腦袋。我覺得無聊、無聊、好無聊。」青春期處在一個令人彷徨的分水嶺,童年已逝,成年之路又迢遙;無所依又不知如何走。掙扎、衝突性的想法總在腦中盤旋,有來自書本的疑惑─讀這些書要幹嘛?為什麼老讀不完?認份的人會死心蹋地的讀下去,叛逆型的可能會背離書本。另有來自人生的疑惑─我將成為怎樣的人?以後要做什麼?同學怎麼老在談男生?怎樣才能考第一?爸媽為怎麼這麼不體面?我為什麼一直胖?怎樣才能很有靈氣?我算是很認真的與書為伍,但也常覺得胸中有一座隱忍未發的火山,瘋狂、矛盾、不滿的情緒,溶岩般不斷在激盪、鼎沸,看什麼都不順眼,覺得世間人皆愚蠢低下,王道未伸正義未行,應該闖蕩江湖為民除害。
文案天后李欣頻自述高中時極不快樂,反抗學校,「總覺得學校給我的盡是限制,行動的限制、思想的限制、想像力的限制。我因此也跟著痛恨這個世界,卻沒有朋友可以討論,為我解除迷惑。我翹家逃學,是老師、父母眼中的問題學生。就在想放棄生命時,遇到一位老師,她讓我逃離教科書,躲進圖書館。有一天,我讀到赫曼赫塞的《車輪下》,這本書救了我。赫曼赫塞擺出一種戰鬥的姿勢,站在少年的立場,強烈批判當時的社會以及不人道的教育制度,而我就是那個飽受摧殘,逃離教會學校的孤獨少年漢斯。但是漢斯死了,替代我死了,我內心的暴風雨慢慢平息,平安的從車輪下逃生,一直到現在。從此我完全明白,能夠救我、陪伴我的就是書。」
卡爾維諾:「生命差點不能成其為生命,我們差點做不成我們自己」仔細追想,一個人能平安長大,那擦身而過知或不知、他毀或自毀的風險,其實難以計量。就不自毀來說,我相信即使最狂暴的內裡,只要有些微真、善、美的微光指引,就能讓人循線獲得釋放與解脫。青春期時,三浦綾子《冰點》裡的主角陽子,對我來說就具有如此啟示性的意義,她那開朗如朝陽的性格,面對困境微笑以待的態度,正是我最需要的典範。陽子是醫院院長家的女兒,原本疼愛她的母親夏枝,無意間看到先生的日記,發現先生為了報復她與人約會,造成親生女兒被害喪生,而領養了兇手的女兒陽子。夏枝從此態度驟變,不但對陽子冷漠以待,還頻頻設計報復。不知情的陽子,默默承受不公平的待遇,仍堅定的愛著家人。後來夏枝為了搶奪陽子的男友,將陽子不堪的身世曝光,來自血緣充滿罪惡的不潔,終令她羞愧自殺。幸好獲救,並得知真相,其實她並不是殺人犯的女兒,只是大人們對人性的試煉,竟間接使她成為受害者。如陽光再現般的結局啊,使所有的人都獲得救贖。讀這書時,我哭得多厲害啊!許多憤怨就這麼流掉了,又重新獲得往前衝刺的能量。多奇妙啊!不開口的書裡,負載了多少的情感,它一直對我說話,說到我的心願意軟化、願意順服。
但是,年輕的心總是驛動的,天涯總是有莫名的吸引力。當時蔚為風潮的是鍾梅音的《海天遊踨》,作者披裹圍巾、戴著墨鏡,停駐在異國迴廊園囿的麗姿倩影,帶著我們環遊世界,領略各地的風土民情、奇聞軼事,使少年的想像之翼與她同翱翔,飛離平凡的現實,飛向理想之邦。上了高中,接續她帶著大家去流浪的是三毛,旅人蜜釀的愛情摻雜了酸甜苦辣的浪遊生活,寫實、浪漫又魅惑,一朵朵故事之花,奇顏異姿的開在荒垠沙漠,令人目不暇給。在影像不發達的年代,三毛的照片尤能誘發無限聯想,有波西米亞風、俄國貴族風、吟遊詩人風,以一種獨特美學、不羈的瀟灑,將傳統掃到一邊去,無遠弗屆的在天涯地角輻射偶像魅力。到後來真有能力去旅行時,那美竟真實得褪色,不如書中世界鮮活。
縱橫書趣-從學院到自學
進入中文系,終於擺脫數學的糾纏,這無法參透的苦趣是離了身,窄門裡頓時天寬地闊,令人引以為傲的民族自信也悄然茁壯起來,國家寶藏盡在於此啊!只是這好奇的閱讀幼蠶上了千年國學大樹,東啃一點西咬一些,四年下來也只吃了幾柄知識的莖葉。
在那座文字與思想的名山,由國學概論打底,文學史前導,走入經、史、子、集智慧之源。左傳、史記、世說新語與正式與古人面對面,他們活靈活現在那兒說著、演著,多有趣啊!。讀到《文心雕龍》時,則是另一種激動,明明是文學評論的著作,竟以四六駢文的體例,將辭彙做最大限度的延伸,字字珠璣文采煥然。當時讀書,不像現在有全譯本、解析本,讀不懂、讀不通是常態,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揣測,強作解人,這是讀書的苦趣。
相形之下,唐詩宋詞較易於親近,但年輕人為賦新詞強說愁,很容易受到濃辭豔語的吸引,《花間集》、《李後主詞》訴說不盡香軟綺靡,是婉約的愛情靈藥,得著得不著皆可服用。李後主的詞並不多,但雅俗共賞,輕易取得共鳴,傳唱千古。他的〈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有沒有感覺到,他輕輕的撩撥起我們內在遠去的情感?
另外,古典的傳奇、戲曲、小說則是閱之不盡的故事海,《牡丹亭》《三言兩拍》、《水滸傳》、《鏡花緣》,誘人一回回看下去。初讀曹雪芹的《紅樓夢》,真像劉姥姥被引進大觀園,處處驚豔,原來富貴是這麼回事。作者將人間絕境挪移到眼前,其語言、形式、情感整個鎔鑄出錦繡繁華的極致,停在那兒,讓人恣意賞玩。扼腕的是,這麼好的作品卻是未竟之作。更該惆悵的是,從先秦讀到明清,已到了離開校園的時候。
圖書館學教育之父威廉森曾說:「會讀書與喜歡讀書是兩回事,會讀書能提高在校的成績,但是不易品嚐到閱讀的喜悅。學校的教科書很少是在培養學生的閱讀樂趣,培養閱讀樂趣的書都是放在圖書館裡的課外書。」的確,會讀書可以將人送入好大學,但只有打心底喜歡讀書,才會一輩子與書為友。大學教育的結束應是個人自學的開始,但為什麼大部分台灣人一離開學校就不再閱讀,是因目的性的閱讀耗盡所有能量?還是說大部分的人根本從未發現閱讀的樂趣。這麼說來會主動加入讀書會,一本接一本讀著,熱烈與人討論書中內容者,必是深得讀書之趣的人!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相對於讀者的角度,當代作家可說是「善成書者,無述而非書:山水可成書,棋酒可成書,花月亦可成書。」題材之廣、形式之多,書種之奇,讓愛書人有如置身天堂。
就拿哲學來說,過去哲學這種形而上的論著,是思想家、研究者專屬靈糧,但是現代作家致力將濃縮的原汁稀釋,讓更多凡眾可以享用。喬斯坦‧賈德《蘇菲的世界》、克里斯多佛‧菲利普斯《蘇格拉底咖啡館》、英倫才子艾倫‧狄波頓《哲學的慰藉》是其例。去年,暢銷排行榜第二名的《正義:一場思辨之旅》,更讓人見識到哲學若談得好,也可以熱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事實上,哲學從來都不只是純粹的哲學思辨,在西方世界,哲學和科學的互相闡發與影響,使二者縱貫平行於西方歷史,科學研究又直接促成科技進步,使西方從16世紀以來居世界主導地位。近代哲學對政治、經濟、教育、語文的影響,更是超乎想像,人們總是問哲學有什麼用,卻從未意識到,哲學家就是在運用智慧解決各種問題:真、善、美、自由、正義等等,伊比鳩魯曾說:「哲學家的論證若無法有效治療人類的苦難,這樣的論證是沒有價值的。」。
哲學淺說易解的同時,百工技藝躍升為新興學門,經驗導入學理成為系統化知識。這類資訊的普及、公開加速學習者成為類型達人。過去想成為廚師,得先拜師,慢慢熬,才能次第學習,今天在自家廚房,翻開書或打開電腦,就能自學,個人潛能張力有了無限可能。
技藝雜學也讓人更關注生活,生活之道又反過來促進、活化書寫,彼此激化;生活更有味,書寫也更多姿,這幾年食飲類書籍如雨後春筍般出版,成為充滿實驗性顯學,而且不論中外,全球化運動似的蔚為風潮。不只餐飲,還包括生活意識的覺醒與回歸自然的嚮往,從環境保護到慢活、慢走、慢食,生活、閱讀與學習讓人有機會實踐更理想的生活。我檢視了一下我的書櫃,跟漫步有關的就有這麼多《沙郡年記-李奧帕德的自然沉思》、《悠哉悠哉過日子-遊手好閒的生活藝術》、《慢慢快活》、《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浪遊之歌-走路的歷史》、《我出去一下》、《佛蒙特隱士-劇作家、導演大衛‧馬密的鄉居歲月》、《巴黎市民-貼著巴黎地面的每一瞬思維》、《漫步花園小徑》、《巴黎時間旅行》,很有追隨作家腳步的意味。我喜歡散步,尤其喜歡閱讀後長長的散步,在散步中繼續享受閱讀的餘韻,反芻書中的重點,有時疑問也會跳出來。
朗讀妙趣-另一種閱讀
你讀書時會出聲音嗎?你曾為人朗讀嗎?讀什麼書?感覺如何?西方文學中常有為人朗誦的描述,這也是人們兼差的行業之ㄧ。小婦人當中有一段寫到,喬為她的嬸嬸朗誦一本極無趣的書,她愈唸愈小聲,希望嬸嬸快快睡去,她就可以讀自己的書。當她得空讀自己書時,一時忘情,開懷大笑,驚醒嬸嬸。嬸嬸質疑那書的趣味,要她唸一段來聽聽。喬使出渾身解數把書唸得動聽極了,還故意在高潮處停頓,吊嬸嬸胃口,嬸嬸要她休得無禮,繼續唸下去。後來嬸嬸在她離開後,還主動拿來讀。很明顯,喬的朗讀是成功的。
文學家中最有名的朗讀者當屬狄更斯,「狄更斯在座無虛席的聖詹姆士大廳,向一片烏鴉鴉的聽眾朗讀他的《孤雛淚》時,他每分鐘的心跳從72下驟升到124下,這也難怪,首先它成了書中人物費勤(Fagin)。他的朋友從邊廂觀察他:說他像魔鬼的化身:他的五官因憤怒而扭曲,眉頭緊鎖…一如某種爬蟲類的觸角,他的外貌半像狐狸,半像兀鷹,沉浸在一心使壞的邪惡中。接著狄更斯成了比爾‧賽克斯,手中掄起一把看不見的棒子。最後,他成了南茜,滿身是血,茫然不知所措。在揮棒打死南茜並絞死賽克斯之後,狄更斯攤在後頭一張沙發上,整整十分鐘內,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愛書人的喜悅》當年狄更斯到美國能大獲全勝,一時間洛陽紙貴,和他賣命的朗讀演出有絕對關係。直到今天,每逢作家誕辰,英國人還是用朗讀來紀念他。
但朗讀也不都是那麼可行,亨利米勒《我一生中的書》「對我童年時代的朋友朗讀,尤其是喬伊和托尼,對我來說是一種令我大開眼界的經歷。我在生活中很早就發現了有些人到很晚才在反感和厭煩中發現的東西,就是說,對人朗讀可以使他們入睡。要麼是我的聲音很單調,要麼是我讀得不好,要麼就是我選錯了種類。我的聽眾必然會倒在我身上睡著了。順便一說,這並沒有使我氣餒,我還是繼續實踐。」愛書人想把書介紹出去的念頭,還真是愈挫愈勇。
中文著作中似乎較少提到朗讀,有印象的是《香港三部曲》女主角到當舖為黎老太太讀報,這一讀不但打開她的人生眼界,同時翻轉了命運曲線。
記得孩子很小的時候,我是用聲音為他們打開書中世界,使他們都成了愛書的人。我也希望當我老到無法閱讀時,能請人為我朗讀,讓我可以繼續閱讀。
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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